二零二二年四月二十五日这天,邓嘉良是被导师打来的电话吵醒的。他前一天熬夜上网游戏,第二天到十点还不见醒。得亏是自己租的房子,要是在家里,母亲早就把被子掀地上数落他的不是了。他迷迷瞪瞪地接了电话,下意识还以为又是什么银行信用卡的推广,懒洋洋地应了句:“谁啊,我不需要。”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随后说道:“邓嘉良,你论文的二稿怎么还没有发给我?”二稿两字,对方是加重了语气的,就好像锤子要把钉子夯实似的。邓嘉良倏地就清醒了,他先是惊叹一声“啊”,连忙坐直了身子:“不好意思老师,我今天下午就发给您!今天下午!这几天,有点忙。”
“刚醒?昨晚熬夜了?”
“熬夜了,赶论文来着!”撒这慌的时候,要是有一面镜子,定能把邓嘉良那皮笑肉不笑的尴尬劲儿悉数照出来。导师大抵是听出这小子扯皮,却也无意拆穿。多少是带过四五届毕业生的老教授了,年轻人的说辞里藏了几分真几分假,他可是听得真真儿的明白。立时回了句:“注意身体,抓点紧啊!后天就要提交了。”便挂断了电话。此时,邓嘉良已是困意全无,清醒得很。
他随便垫补了点饭食,就坐在电脑前发呆。不一会儿又想起昨晚那局游戏了,本是个团队合作的游戏,敢情遇见个玩得糟心的,可把邓嘉良气坏了。他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变着花儿的讽刺那个菜鸟队友。他是擅长说讽刺话的,这类话刺挠人可比直来直去的粗口要好使,而且在游戏里也不会遭到敏感词屏蔽。他常常会想象对方气急败坏爆粗口的样子,觉得这也是一种胜利。此外,他打字很快,得亏这按键不像琴键有个哆来咪的,不然也不知他能演奏出个什么玩意出来呢。
那队友也是老实,起先一句话不回,最后真要输了,才在公屏上打了一句:“你嘴巴这么毒,现实中是不是过得很惨啊?”一见这话,邓嘉良的十根手指就像被线拉住似的停在了键盘上,久久也打不出一句反驳的道理来。他的脸憋得通红,想喊些什么,终也不过是一声长叹。他清楚得很,现实中的自己过得简直一团糟。游戏结束后,他拉黑了这位偶然碰到的玩家,关上电脑去睡觉了。
邓嘉良今年二十二岁了,他参加了两次高考,终于从西边的一个小城考到北京一所大学念书。那是他前二十二年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父母都是体面人,母亲对外人谈及儿子,就像绕着山路似的,总是先把话题带到人家孩子身上,再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说到自己儿子:“哎呀,我们嘉良这次考得还行,去了北京一所。我倒觉得在家附近念书就行,跑什么首都嘛,远!”弯弯绕绕的一句话,把为人父母的骄傲,炫耀,体贴都一点点都抖露出来。嘉良在一旁听着,只觉得母亲这股分明想显摆却拐弯抹角的做作让他恶心,遂躲进屋里畅游网络去了。后转念想到自己嘴毒的毛病到底也是耳濡目染,便连带着把自己也厌恶了。但这厌恶也就是一层薄纱,他还是体己的很,也常常仗着这副口齿自鸣得意。
来了北京以后,邓嘉良的辉煌有点欠费停机的意思。大学四年下来,他因挂科太多,磕磕绊绊五年才能毕业。此外,对于邓嘉良来说,他这一届的学生是特别的,因为肺炎疫情的关系,网课占据了相当多的时光。学长学姐口中的那个学生自由出入的校园,丰富的社团活动,在他看来都变得像是虚假宣传的广告。学校也曾有半个多月的封闭管理,那时邓嘉良常常躺在宿舍床上,就在想这疫情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邓嘉良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恋家的人,他甚至还看不起那些每逢周末就嚷嚷着回家的当地学生。他觉得这都不是成年人该有的心理,是还舍不得温床的小孩子心理。但如今,他发现有家能回是多么好的事情啊。瞅着室友们个个儿收拾行李回了家,可给他羡慕坏了。晕晕乎乎睡着了,梦里他总算回家了,和父母围坐在桌前吃着年夜饭看春晚。桌上的菜肴丰盛极了,有他最爱的大盘鸡,还有清蒸鱼,这鱼是年年有余的意思。他不管不顾地吃了大半条,也尝不出味来,就是觉得香。母亲说什么,他也听不见,感觉就是在劝他慢点吃,还有很多。转眼鸡鱼饭菜都没了,母亲摞起盘子就要去收拾,他怕母亲走了,忙着伸手要拉住母亲。这一拉,梦就醒了。
渐渐的,他挨不住想家,每天都要和母亲通上一个小时的电话,说些有的没的,那重复的体贴话也是反复说着,母亲也喜欢听。说到底,就算再反感母亲对待外人时的那副做作姿态,他也不可能不爱母亲。
到了四年级的期末,疫情似乎消停了一些。邓嘉良和母亲说不回家了,要在北京租房子准备考研。他是想回家的,只是觉得没学出名堂,又怕父母数落才这样说的。父母那边有些叹气的,但还是支持他的决定,也没告诉他因为疫情的关系导致家里的收入减了许多,母亲甚至连工作都没了。父母的直觉往往是带有一种模糊的远见的,他们将自己人生的经历化为一种偶然迸发的灵感,在某一刻产生出一种超越时空的判断。父亲在邓嘉良坐上去北京的高铁的那一刻,就觉得儿子将来可能不会回来了。至于儿子以后会不会把父母接过北京去,这只能看命了。父亲和母亲都明白,这孝是求不得的,过去哪一刻被孩子记恨了,失职了,未来哪一刻又遭报应了,被嫌弃了,这都不是如今的他们管得了的。
邓嘉良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匆匆回顾了二十多年来的人生走马灯。回过神的他想起论文一直没有写致谢,又赶忙补上了几行感谢父母,感谢导师,感谢室友的话。在写感谢父母的时候,邓嘉良哭了,他已经一年多没回过家了。想起最近新闻说疫情又有反复的迹象,他开始咒骂这熬不完的疫情,也咒骂自己没出息。他其实没有证据能证明自己是真的没出息,毕竟他也拿过一次奖学金,还在一款游戏里打进了国服前一百名,这让他在学生之间也算是有点名气,是他大学生活里的一份骄傲。但如今,他却觉得自己没出息了,这没出息是无奈的没出息,是丢了盼头的没出息,也是只会玩游戏的没出息。他把改完的论文发给导师,又翻了几页考研数学看,觉得看不下去,便给许怜发了几条消息约她一起吃饭。
许怜是邓嘉良的女朋友。
邓嘉良遇见许怜是在银泰中心附近。那天是四月十六日,一个周六,邓嘉良和室友们聚餐结束,大家嚷嚷着要唱歌。邓嘉良本就厌烦KTV的聒噪氛围,他见天色也不早了,便找借口提前离开了。离了银泰中心,他在地铁口旁看见一个姑娘蹲在地上,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可劲儿地抹眼泪。他听见路过行人们的交头接耳,说这姑娘大概是分手了,被甩了,真可怜之类的。路人嘴里的可怜都不是真可怜,那可怜是他们说给自己听的,为的是证明自己还能看得出一个人可怜,也算是良心的旁证。他们终是埋头奔自己的路,腾不出一只手去帮助那偶尔一见的可怜人的,连一张纸巾都递不出来。邓嘉良站在一旁看着那姑娘哭,下意识地摸摸兜里的那包餐巾纸。正要递出去的时候,他又犹豫了,他想自己又不认识她,她哭泣的原因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她见你给了纸巾,万一又找你要钱呢?邓嘉良平白为这姑娘的眼泪上了颜色,也是为自己的良心蒙了灰,他不想显得和别人与众不同。他摇摇头,准备像路人一样从她身边走过去。
“我已经一年多没回家了!”姑娘对着手机哽咽道。就这一句话,一下就把邓嘉良的心击中了。这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味,唰的一下就把方才的猜疑冲洗了去。邓嘉良走到姑娘身边,掏出餐巾纸递给她说:“我也一年多没回过家了,你拿去擦擦眼泪吧。”姑娘接过纸巾,连道谢都带着哭腔。那一刻,邓嘉良觉得她可真可怜呀,于是他也蹲了下来,问:“姑娘是哪里人?”
“上海。你呢?”
“新疆。”
“那你好像比我远。”姑娘情绪缓和了些,继续问:“你叫啥?”
“邓嘉良,马上毕业了。”
“大学么?”
“嗯,本科。”
“许怜,和你一样。”
邓嘉良和上海也算是有一点关系的。他的姥姥是上海人,当年知青的时候去了新疆,后来在那嫁给了从湖南知青过去的姥爷,就在那里生儿养女住下了。父母当年都是从新疆考到上海读的大学,后来也回了新疆。到了邓嘉良,他不想去父母去过的地方,便选了首都北京,高中的他觉得首都比魔都听上去正派些,他喜欢正派的感觉。他知道上海的近况不太好,便大抵是明白了许怜痛哭的缘由。他看着她难过的样子,心里也跟着难过了。这难过是个共情的道理,既是替许怜的,更是替他自己的。
由于同病相怜,又有点出手的恩义在,邓嘉良和许怜互相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