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这本书的时候是觉得也许能拯救一下我读不懂的现代诗,然后发现读不懂的诗,解读和文本分析也仿佛离我很遥远。再拿起来的时候,则不需要辅助轮也骑得动自行车了。不过张定浩的解读仍然帮我良多。
现代诗我总是读得很慢很慢,无论中英文,每天只允许一个诗人出场,一首足够,两首也许可以,三首就有点难以吞下。每次进入一首诗,心跳会加快,会短暂地摆脱时间的束缚,不向前看也不向后看,只活在这一首诗上。好的诗应该有最准确的词语去最准确地形容人最深处的事物。好的小说应该有诗的内核。
二、关于批评张定浩是个文学批评者,也是个诗人——一个不一定对的感受是,不要读不写诗的批评家写的诗评,不要读不写诗的译者翻译的诗。引用他自己的话说明他的诗评的水平吧:
他认为,令大多数学生在诗歌面前失语的,不是文学批评,而恰恰是文学批评缺失带来的相应感受力的缺失,这可以回应本文最初所引的燕卜逊那段话,正是“缺少分析手段”导致了“情感的贫乏”。他们共同期待文学批评可以有效地带给普通读者之物,在乔纳森·卡勒那里,则被正确又警醒地称之为——“文学能力”。 而所谓“文学能力”,与其说是用一种属于读者的主观能力阐释某首作为客体对象的诗,不如说是在读者和这首诗之间建立起一种类似于爱的积极关系。于是,要想有效地谈论一首诗,这种谈论本身就要有能力成为一首新的诗,或者说,新的创造。这种谈论本身当成为一种印证,以诗印证诗,用创造印证创造,在爱中印证爱。这种印证又不是脱离原诗的,相反,它要呈现的,正是伽达默尔曾经揭示给我们的“艺术真理”—“作品只有通过再创造或再现而使自身达到表现”,我们对一个过往作品的理解和热爱,本就是它作为存在的一部分,如我们所见到的星光之于星辰。而在我这里,他确实为我和诗人之间建立起了这种积极的关系,他确实让自己的批评成了一首新的诗。
这本小书收录了五位诗人,其中四位,或者至少是作者张定浩阐释的这四位,都为我建立起了这种联系。
三、关于林徽因他选择的第一位诗人是林徽因——一个很大胆的选择。因为读者常常都被各种花边新闻和八卦填满,在读诗之前就有了对这位女诗人的成见,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但也许确实只有读诗的人能读到真正的她。张定浩说:
她的一首诗,就如同一座建筑,首先是为着她自己心灵的需要产生的。这是一种文本内外的人格辉映,在现代人早已接受优秀作家的道德和个人生活中充斥溃烂臃肿的时候,很多人也许会视林徽因优雅节制的诗为一种虚伪,无法理解一座好的建筑就该在阻挡风吹雨打的同时,维持室内的宜居与安定。林的诗不止在自我问题的探索与解决上是优雅端丽的,她的文字本身也同时具有西方诗韵律和古代汉语传统的美。如今学她的所谓古风词很多,无一例外落入滑烂流俗的肉麻境地。
四、关于穆旦第二位诗人则是穆旦,张定浩对很多穆旦的诗和译诗的片段做了大量的文本细读,来说明穆旦是如何重塑现代汉语,如何在矛盾的词语选择中展现他独一无二的文字张力。我个人初识穆旦是在很早的年代了,从中学语文课本的《赞美》开始,当时对老师讲解的中心思想写作主题感到漠然,但他使用的词语和句子,却排除一切意义,深深镌刻在脑海。后来在王小波《我的师承》里读到穆旦的译笔好,虽然个人感觉他引用的那一段其实并不怎么样,但还是跟风去读了他译的拜伦,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后来读王佐良《英国诗选》,读到他译的济慈,才终于被震动。
回到他的诗,他写肉体,写灵魂,写二者的矛盾,然后大量选择矛盾的意象去碰撞,世界打开又关上,充满又空空荡荡,燃烧又熄灭,枯竭又流淌。他不用复杂的词汇,但却用矛盾碰撞出最复杂也最简单的感觉,赋予现代汉语新的力量:准确的力量。当你发明一个词语,发明一种描述,发明一种述说,你就是发明了一种感情,发明了一种人性,发明了一种灵魂。穆旦的语言可以称得上是这样的发明者。
五、关于顾城第三位诗人顾城同样是很难摆脱他背景的人,他浪漫的生和残虐的死。但张定浩批评的态度我实在非常喜欢,他说:
但这篇文章不能提供绐大众任何堪供咀嚼的新材料,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心里浮现的是另外一些读者。他们会先感受到一种普通人生活的悲惨,以及艺术家因为诚实和虚荣额外附加的悲惨,从而放弃对任何生活的结局作任何徒劳的辩护和判断,同时也不再去纠缠于一些无法与外人言说的是非;他们会明白作为话题存在和被窥探的生活不同于置身其中的生活,而唯有后者才是真实存在的,而就连这种真实存在也是毫无意义的。他们不得不先明白和感受到生活的悲惨和无意义,才能够更为认真地生活,并从议论他人的生活转向感受他人的生活,这是创作的起点。我们最终能够言说和判断的,唯有作品,这是另一种更为牢固且可以触摸的生活。抒情诗人本质上都是可靠的自传作者,他们的自传就是他们的诗。以及他对顾城对诗歌反抗态度的解读:
“艺术中,反抗通过真正的创造来完成与永远存在,而非通过批评与诠释。”加缪说道。创造,是更为彻底的反抗,也是身为艺术家唯一有能力和资格选取的反抗方式。但创造并非脱离生活的幻想,它只是在生活中的“重新开始”,回到生命的最初,回到春天。是啊,过去的影响所给我们的永远是面对人类当下生活的养料,阅读一百本书是为了知道自己那一本该怎么书写,阅读他人是为了通向自己,然而书写和创造又是唯一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自由生活下去的方法,只有获得这种自由,才能被获准通向他人。这是一个回环,是人类摆脱时间与空间枷锁的唯一方式。方舟是存在的。
但当他细读到顾城的《一人》,盛赞其为“构成现代汉语诗歌的荣光”,这首诗的确非常好,非常好非常好,但比起张定浩完全感动于其举重若轻的惊叹,我感到的则是一种极大力量的大恐怖,恐怖到我想暂时抛开张定浩领我进入的细读,去重新细读一下这首诗:
一个人不能避免他的命运
他是清楚的
在呼吸中 在他长大的手掌里
在他危险安心的爱的时候
它不是黑夜的猫 看你
海水走近公路
不是黄昏时一点点亮起的灯火
车把光没进海底
它是最新的种子 花
婴儿在血中痛哭
它是明亮的鱼 生动的火
照亮你在无人的一刻
这是一条宽广的大路
你避开一切 像玩
又是车 重新开始
春天推你 轻轻推 你过去
谁也不知中止玫瑰
刀 剑 一些灿烂的火药
能敲钟 唱歌 熔化玻璃
在它停止走动的桌上
我所做的仅仅如此
拿起轻巧的夜的酒杯
你们真好 像夜深深的花束
一点也看不见后边的树枝
开始我觉得这诗的声音真好,是一首可以控制音量的诗。“一个人不能避免他的命运。”一个果决的判断,开口见喉咙的坚实发声。然后音量变小,回到个体的人身上,回到具体的他身上。“他是清楚的。”一种放低了音量,无奈的,被动的,妥协的清楚。然后音量虽然弱下去,却又渐渐笃定,渐渐更清楚,“在呼吸中,在他长大的手掌里,在他危险安心的爱的时候”。一步一步更加清楚,直到第三节,盛放的意象,花,婴儿,啼哭,鱼,火,照亮。
然而最恐怖的是最后一节,张定浩说是无关背景,纯靠语言为现代汉语贡献了精湛词汇的一节。是美的,是好的,是深湛的,是举重若轻的,但我读来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怖。他将死亡和虚无和幻灭和一切凝成一杯举重若轻的酒,只取最抽象最本质最核心的那一点浓缩,仅仅如此。然而人是活在具体中的,是在庞大的无法浓缩的世界中的,他对面的“你们”就在这样丛林般的世界里,向他,向人们,展现出最好的最美的,闪光而无害。他知道“你们”背后无尽的夜和张牙舞爪的树枝,但他选择说,真好。然后回到最初:一个人不能避免他的命运,他是清楚的。
他一直是清楚的,然后对冰山露出的那一角皎白微笑:真好。
让我恐怖到失语。
六、关于海子海子是这本书唯一没能领我进入的诗人。
诗人最终得以对世界起作用的直接方式,是词汇和韵脚,而非理念。
海子构筑语言的实体,而非理念,作为创作论我认同。我也不讨厌他诗歌清浅流利的声音。但我总觉是张定浩对他没有什么感情,他总在解释海子在构造一种共同性而非私人性的语言,是从实体出发进入广泛的集体的人类的幸福,是诗歌本身而非诗人的声音。不断强调客观艺术的美,让我有种他也在说服他自己的错觉,并没有他谈及穆旦、顾城时那种真实的触动。海子构筑了新诗的语言,然而这种语言所带起的所谓客观性的人类共同的情感,仿佛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我厌倦了这样预设写给每一个人的立场,无论存心还是无意,如果要寻找这种普世的音调,我为何不去更早的诗歌里找?交流是写作的本质,但超出一对一的对话则使我害怕。又或许我只是对所有集体性质的东西PTSD了吧。
七、关于马雁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以及阅读这个诗人,也第一次得知她已经死在她的三十一岁,然后被震慑住。读《痛苦不会摧毁痛苦的可能性》时就首先屏住呼吸,为回环往复的痛苦的可能性,生命。然后读到她的日记,惊愕:
在一篇日记(年4月27日)中,马雁谈到她对副词的认识,“我觉得现代汉语中真正值得重视的也许不是动词系统,而是副词系统。现代汉语使用者的时间感不通过动词实现,或者说,时间关系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事件关系”。正是之前我自己纠结过的问题。我那时候写:
看很多人引用大作家教写作的创意写作书籍,大部分都是西方作家。百分之百赞同写故事写小说,必须要学西方,毕竟是现代小说这个文体的其所来自,而内容的优劣无所谓中英文。无论什么语言,文字技巧只是一个门槛,掌握能跨过门槛的技巧之后,小说的追求在更深远的地方。
但应该谨慎对待西方作家创意写作书籍里的词汇时态部分,这部分通常直指英文这种语言,和中文有时水土不服。几乎所有西方作家都会要作者谨慎使用形容词和副词,谨慎修饰,能用动词的就不要用形容词副词,问题是这确实与中文水土不服。英语的魅力在于准确,小说用词通常会避免重复,准确选择动词,一个“走”可能会有七八种说法,一个词表达疾走,快走,缓行,跌跌撞撞地走,跛脚走。但中文动词没有那么多,无法避免动词的重复,形容词和副词这种时候至关重要。其实有时候我觉得应该深入他们谈论的写作经验的本质,为什么不要滥用形容词和副词?因为在英语中它们会削弱动词的力度,而动词本身就有很多,足够在里面寻找最准确的表达,过多修饰往往还会干扰这种准确。所以重点不在形容词副词,也不在修饰,而在于力度和准确。在中文里能够寻找到更多微妙区别,更丰富的含义的反而是形容词和副词,而且有时汉语丰富的组合功能能让它和动词完全合为一体,一个词组,缓行,疾行,怒斥,痛骂。我真的很迷恋汉语中的形容词和副词,不同的字之间组合还能创造出独特的体验和感受,只要足够准确,不妨碍力度,那就没有任何词是不能用的。
回到马雁,看到她古典文献出身,和她对李白的讨论,有一点恍然,又有一点感动。我没有办法开口读出她的诗,因为我需要屏息,感觉词语在循环地寻找出口。读到《夏天》:“我和你互相祈求摔碎,互相得不到摔碎。互相得不到。”为了证明曾经完整而去摔碎,而去祈求摔碎,去摔碎。又读到《桥梓镇》:“正是人们的信念在此处反复践踏。”践踏也是一种实践。信念就是反复的践踏。
我有一瞬间不能接受她死在创作出这样句子的那一年,不能接受她死在三十一岁的创作高峰,不能接受她死在这么近的时候,年,上海,我刚到上海念大学的那一年。“然而,现实,质朴而具体,就像锋利的一刀。准确。迅速。”她从过去构筑出拥有可能性的未来,然后停留在现在。
世事如轮。我最初义无反顾声称以古典学术为志业。后来动摇犹豫,告诉别人如果我不在这条路上搏一个位置,没信心做其他工作还能坚持以之作为一生的爱好,所以不可以后退。再后来生病逃离,一开始是阅读障碍读不了,后来就是自己选择拒绝它了,为过去人生道路的选择生气,为因为它放弃写作后悔。有三年把自己泡在英文里,没碰过任何古典文献了,读到马雁的诗,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跟最好的朋友莫名其妙闹绝交一样——也许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八、关于本书其实没有什么余绪,这可以说是我读过最好的一本中文新诗的诗评,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写诗,更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吃力不讨好地进行了大量文本细读——最容易被划水的批评者混过去,但最能领读者领略风景的部分。我很感谢这本书让我和其中的四个诗人产生了连接,让我对母语重新产生了一点信心。
薤露人